茶道存在意义的根源到底在何处?最明确的定义便是:茶道是禅的化身。如果给禅也下一个简短的定义,那便是:禅是对有生命的、主体的人的否定。 就一般概念的人来说,它是有形相、有肉、有精神活动的。但在禅来看,这种有形相的人不是真实的人。否定这有形相的人,脱却了一切有形束缚的无形相的人才是真实的人。真实的人也被称做无形相的人,自觉了的无形相的自己是真实的自己。追叙一句,即脱离了一切形状的自己、否定了一切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。但这个真实的自己又不是什么自己以外的别的东西,自觉了的自己仍是原型的自己,不过是成为一个自由了的自己。这个自由了的自己甚至获得了生死的自由。与其说是获得了生死的自由,不如说是抛弃了生死之有形的束缚。生死对于有形相的人是成立的,而对于无形相的人是不成立的。无形相的人是没有生死的,有生死的人是虚伪的人,而没有生死的人才是真实的人。对于失去了生死的人还有什么是非、真伪、善恶、美丑呢?禅主张不思善不思恶,人本来的面目就是不思善不思恶的。由此,对于一位大彻大悟的禅者来说,“价值与反价值,存在与不存在”是无稽之谈。从一个有形相的人,变成一个无形相的人—即是禅的修炼身心的目的。
与一般概念上的佛教比较,禅具有绝对否定的特点。禅提出“佛祖共杀”,这在佛教里是不能容忍的事情。这里的“佛”指释迦,“祖”指达摩。禅认为,佛只是一种了悟的境地,是无形的。无形的才是真正的佛,而有形的便是虚伪的佛。寺院里的铜制佛像、佛画上佛的肖像都是假的。真正的佛不在人体之外,而在人自己本身之中。这种“杀祖杀佛,杀尽初安”的思想,可称为绝对无的世界观。
禅主张“向心求佛,自我究明”,这在禅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佛不是别的,它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。了悟即所谓人体中被隐藏的觉醒。这种觉醒是无形的,又称无形相的觉醒。而无形相的觉醒向外是追求不到的,只能依赖内省的修炼。
禅的绝对否定的结果不在于将来,而在于现在。寄托于未来的否定不是绝对的否定。因此,关于自我否定的“了悟”,从空间上说即自己,从时间上说即现在。所以禅宗重视眼前的日常生活,认为食住行卧都是身心的修炼,又都是佛的体验。由此禅宗里产生了以寺院生活为对象的清规。而茶道将禅宗的清规扩大化,更进一步强调了禅的思想,说禅宗与茶道同属禅的两种表现形式,其中重要的理由就在于此。
下面再仔细分析“了悟”了的境界。了悟并非是抓住、得到了某个对象,而是将主观上的自己、客观上的周围世界同时否定。即:“能所皆忘”。“能”是指主观,“所”是指客观。通过否定又产生了“能所不分,能所合一”的现象。能所之间的差别被否定,能也是所,所也是能。这种“能所皆忘”的境界被称为“三昧”。所谓三昧,即某一种事物成为一体,进入无我的状态。比如一位出色的钢琴家在演奏过程中,将自己埋没于旋律之中,从广义上说,这也是“了悟”的一种现象。在禅以外的佛教各宗里,提倡大量地读经念佛,力图通过此行为将自己化入佛经之中,以体验佛陀的境地,和尚们在读经念佛中获得“三昧”。
钢琴家式的“了悟”只能是瞬间的,只限于弹琴的场合。一般佛教中的“了悟”是有形的,是受三十二相八十种佛顶相的局限的。而禅的“了悟”是无形相的。观花为花,抚木为木,花外无我,我外无木。茶道也一样,主张拿起茶碗便与茶碗成为一体,拿起茶刷便与茶刷成为一体,不允许手拿茶碗心想茶刷。点茶时要随着程序的进展与每一事物合为一体,总的来说与茶形成一体,而绝对不允许有点茶给客人看的杂念。禅的“了悟”是无形的,无法用语言文字表现。因为语言文字本身是对某种有形物的描述。“了悟”的境界是一种语言形成之前的现象,是“言诠不及底”、“非思量底”。以上对“了悟”的阐述,恐怕都是影响读者体验“了悟”之境界的障碍吧。
那么茶道与禅是怎样内在地联系在一起?这里引用久松真一先生的一段精辟的论述:“茶道的第一目的为修炼身心,它是茶道文化形成的胎盘。无形相的了悟作为一种现象显示出来的才是茶道文化。茶道文化真是一种内容丰富的文化形式。我自己开始研究茶道以后感到惊讶的是,其文化形式有着强烈的独特性。即:它是一种由无形相的了悟,无形相的自己所表现出来的形式。未渗透无形相自己的茶道是不存在的,反之;茶道中必须渗透着无形相的自己。即茶道文化是无形根的自己的外在表现,茶道又是一种根源性文化,它修炼人的身心,创造无形相的人、觉悟的人,即创造文化的创造者。所以说,茶道是创造文化创造者的文化。这些造创者创造的文化,反过来又创造文化创造者。茶道是这样的一种修炼人的天地,是一个文化创造的领域。就此意义上说,茶道是无形相自己的形成及无形相自己表现的场所”。
如上所述,真正茶道意义的形成,是以珠光为开山,绍鸥为先驱,千利休为大成者而完成的。这在茶道史上是一次伟大的革命。在那以前的饮茶……带有赌博的性质,会场上设有山珍海味,人们大吃大喝,酩酊大醉,会场上还展示各式各样的珍奇宝物,可说是一种豪华的文化。在这种饮茶文化里,没有丝毫的宗教和伦理色彩。
珠光、绍鸥、利休对茶道的改革,同时也可说是对禅宗的宗教改革,它将禅从闭塞的禅寺里解放出来,安落在露地草庵之中,将禅僧从坐禅三昧的生活中解脱出来,化作在家的茶人,创造了寺院、禅僧所不能创造的禅文化。作为新的禅的表现形式—茶道,综合了日常生活的一切形式。茶道与一般艺术形式不同,例如绘画、戏剧、舞蹈,它们只包含生活的某一部分,而不能囊括整个生活。而茶道却是一个完整的生活体系。
茶道也可以称之为“无的宗教”。它从“有”的不安感中解放出来,建立了“本来无一物”的绝对否定的世界。“无一物”似乎给人一种消极、萧条的感觉,其实“无一物中无尽藏”,其中包蕴着无限的可能性,无限的创造性。自由自在的创造只有在否定了的、绝对无的主体中才能实现。这样,“无一物”岂是消极之物,它是最富有生命力的,茶道就是这样一种充满生机的宗教。
最纯正的茶道被称为“草庵茶”。“草庵茶”的积极意义,是对高贵、财富、权力的彻底批判,以及对低贱、贫穷的新的价值发现与价值创造。“不持一物”被视为一种高尚的事物,与此相比,茶人的内在修养才是最重要的。草庵茶人的三个条件为:1.境界;2.创造;3.眼力。“不持一物”从狭义上说,是指没有一件像样的茶道具,但是从广义上讲,是指一种否定了一切的,禅的境界,一种“本来无一物”的境界。即使持有许多珍贵茶道具的茶人,也可以具有“不持一物”之心。
“本来无一物”的主体是茶道艺术创作的源泉。在茶道的具体文化形式中,有许多规则、法式。但对于一个真正的超脱了的茶人来说,这些规则、法式从一种“约束”转化为一种“创造”形式。千利休在《南方录》中指出:茶道之秘事在于——打碎了山水、草木、草庵、主客、诸具、法则、规矩的、无一物之念的、无事安心的一片白露地”。这里的白露地与“本来无一物”的境界为同一语。对千利休来说,法则并非在人的主体之外,它是由主体之创造而表现的一种事物。主体不是法则的随从品,而是法则的创造者。自由自在地进行创作,其创作的结果自然而然地就表现为规矩、法则一类的东西。无理之事非真事,无事之理非真理,理与事合为一体才是草庵茶的本性。
“心中一则”是茶道思想上的一个重要的概念。在学习茶道时有千则万则需要记熟,需要操演,但茶道修行的本意在于锤炼“心中一则”。当茶人们通过多年的修行,彻底领悟茶道之本意后,就会忘掉千则万则,而只用“心中一则”来创造多种多样的茶道文化形式。千利休说:“须知茶道无非是烧水点茶”。这与禅宗的“逢茶吃茶,逢饭吃饭”,“饥来即吃饭、困来即打眠”的境界是同样的。《临济录》中也讲道:“佛法无用功处,只是平常无事,屙屎送尿,著衣吃饭,困来即卧”。当有人询问千利休关于冬夏点茶的秘诀时,千利休说:“夏日求其凉,冬日求其暖。茶要合于口,炭要利于燃”。
以上举出的禅宗与茶道的论述统归为一点,那就是脱却一切个别的、他律的、世俗的成见,直入“无一物”之境界,随时随地无碍、自由自在地应付一切外来的事物,在“无事、无心、无作”之中又显现出无穷的活力,无限的创造力。禅宗与茶道为禅的两种表现形式。禅宗为正统的寺院禅风,茶道为庶民式的居士禅风。
茶道是一种新型的宗教,禅的宗教。在它一成立时就显示出了强大的生命力。在千利休时代,当时日本最高权力人物—丰臣秀吉,以及各地大名、武士纷纷不顾身分的高低贵贱,官者舍掉官位,富者抛去财宝,执着地投靠千利休,敬仰千利休的茶风—新型的宗教。人们纷纷涌进露地草庵,拂却心头尘埃,洗尽心头迷惑,一心一意点茶参悟。可称为草庵茶风靡整个日本。各地茶室林立,茶人辈出,人们争先恐后抢购名茶具,一只名茶碗甚至价值连城。人人点茶,家家有茶事,通宵达旦,起早摸黑,其求道之心不可收。至今,茶道之成为日本人最喜爱的文化形式,也是最常举行的文化活动。喜爱茶道的人比比皆是,为追求茶道而终身不嫁的女子,为追求茶道而辞去公职的男人,屡见不鲜。茶道被公认为是日本文化的结晶、日本文化的代表。
在日本学术界,当解释日本茶道的思想时,经常使用下面三个概念:1.和敬清寂;2一期一会;3.独坐观念。下面就这三个概念分析它与禅的思想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。
“和敬清寂”被称为茶道的四谛、四规、四则,是日本茶道思想上最重要的理念。一提这四个字,人们马上就会和茶道联系起来。茶道思想的主旨为:主体的“无”,即主体的绝对否定,而这个茶道的主旨是无形的。作为“无”的化身而出现有形的理念便是和、敬、清、寂。它们是由“无”而派生出的四种现象。由这四个抽象的事物,又分别产生成千上万日本茶道艺术的诸形式,如茶室建筑、点茶、道具、茶点心等。反过来说,茶道艺术中的所有现象都可以归纳进“和敬清寂”这四个理念里,这四个理念又可归结到主体的“无”之中。
在表面上,“和敬清寂”似乎体现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伦理法则,如:和所表现的是主人与客人之间的和睦;敬所表现的是上下关系分明,有礼有节;清所表现的是茶室、茶具的清洁,人心的清白;寂所表现的是茶事上闲静的气氛,茶人们庄重的表情。但这些表面现象只说明了“和敬清寂”四谛的一部分。
依照久松真一先生的论说,“和敬清寂”不仅仅被运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也是对“事物人境”而言的。茶人们要以“和敬清寂”之心对待“事物人境”。事—指点茶、插花、扫除等百般事项。物—指茶碗、茶刷、茶釜等诸器物。人—指主人、客人等各种身分的人。境—指内茶庭、外茶庭、茶室等各种环境。
那么.“和敬清寂”如何在“事物人境”中体现出来呢,这里只谈“和敬清寂”与“事”的关系。例如茶人们在添炭、点茶、喝茶时要保持主体与客体的一致,即茶人自己与茶、炭的一体性。如其中有隔阂,便称不上是达到真正的和。再者,主客之间的配合,客人与客人之间的配合,茶道具之间的色彩、形状的调配等,都必须达到大和之美。但“和”不能没有节度,茶事上还要贯穿“敬”。要明确各种事物的分担负任。相互承认,发挥其作用,做到上下有别,有礼有节。例如同型状、同色彩的茶道具不能同时使用,而要交叉使用,以此来互相提色。有了和、敬还不够,还要有清、寂。茶事上的一切一切,都必须清洁、清爽,不能有丝毫的尘埃。水要清,茶要纯。整个气氛要“寂”—安静,不能有多余的声响,特别反对杂谈。
和敬清寂四谛的形成可追溯到村田珠光的时代,四百多年来,一直是日本茶人的行动指南,这四个字常常被挂在茶室里、茶人的家里,做为座右铭。谈到“一期一会”,此词出自江户末期最伟大的茶人并伊直弼(1815--1860)的茶论《茶汤一会集》。原文是这样的:
追其本源,茶事之会,为一期一会。即使同主、同客,可反复多次举行茶事,也不能再现此时此刻之事。每次茶事之会,实为人一生一度之会。由此,主人要千方百计,尽深情实意,不能有半点硫忽。客人也须以此世再不相逢之情赴会,热心领受主人每一个细小的匠心,以诚相交。这便是:“一期一会”。
“一期”指“一期一命”、“一生”、“一辈子”的意思。一期一会是说一生只见一次,再不会有第二次的相会。这是日本茶人们在举行茶事时所应抱的心态。这种观点来自佛教的无常观。说宇宙间是无常的,人的生死、友人的离合也是无常的。每个人都难说自己一定有明天。人的生命是短暂的、脆弱的。这是人生的实态。面对自然发展的事实,有的人绝望,悲观,而有的人则在生的瞬间里竭尽全力地奋斗,变消极为积极。佛教的无常观督促茶人尊重一分一秒,认真对待一时一事。当举行茶事时,要抱有“一生一世也只一次”的信念,的确,即使是常来常往的老朋友,在此时此节、此茶室、此道具、此气氛下举行的茶事,是不可能再现的。主人客人都要有一定的“紧迫感”,这种“紧迫感”又是创造不朽艺术的一种精神源泉。日本茶人忠实地遵守着一期一会的信念,十分珍惜每一次茶事。从每一次紧张的茶事中获得生命的“充实感”。一般的茶会都留有茶会记。
“独坐观念”一语也出自井伊直弼的《茶汤一会集》。原文是这样的:
(茶事完毕)主客均须怀有恋恋不舍之情,共叙离别之礼。客人走出茶室,步入露地,轻手轻足,不得高声放谈。静静转身,行回头礼。主人更应谦恭,目送客人身影至无。其后,若将中门、隔扇、窗户立即统统关上,甚为不知风推情趣。一日之功化为乌有。送毕客人,也绝不能急于收拾。须静静返回茶室,独入茶席,独坐于炉前。追想客人话语之余音,惆怅客人此时不知行至何处。今日,一期一会完了,静思此日之事不可重演,或自点自服,这才是一会机意之功。此时,寂寞逼人,相语者只有茶釜一只,别无他物。诚为不自得难至其境也。
所谓“独坐”,是指客人走后,独自坐在茶室里,“观念”是“熟思”、“静思”的意思。面对茶釜一只,独坐茶室,回味此日茶事,静思此时此日再不会重演,茶人的心里泛起一阵茫然之情,又涌起一股充实感。茶人此时的心境可称做“主体的无”。
在这里,在中式茶楼装修里茶事确是一场净心清魂的佛事。茶人也不愧为在家的僧人。茶室可比做寺院的佛堂。茶道真可谓是一种新型的宗教。